葫芦器皿,最简单的,葫芦老熟对半剖开成瓢勺,舀水盛物,都很称方便。持瓢喝水解渴,雅语为“瓢饮”,这在古代是被当作君子的。古风还有锯下葫芦嘴作盖,把葫芦掏空装酒或储药饵,就是我们经常在八仙图画中见到的那个铁拐李腰上挂的葫芦了。葫芦老熟色丹黄,“黄其色以居贞,圆其首以持重。”这是古之名士对葫芦的颂词了。乡下的老农,不懂风雅但知实用,他取老熟葫芦一个,掏空了贮藏种子,挂在宅屋廊檐下,燥湿虫害都无碍。
葫芦用作器玩,首推范制葫芦(又名范匏),其次为勒扎、火画、押花、针划、刀刻,都是就制作工艺而言。
近四百年来,范制葫芦以巢鸣盛制品最著名,世称槜李匏尊。巢鸣盛(1611——1680),字端明,一字五峰,号崆峒、止园。嘉兴人。祖父巢祖义,寒士。父巢玉孺,明万历年间秀才,善书法,精隶篆。母吴氏,新丰镇人。兄鸣韶、鸣龢,弟鸣治,履历不详。巢家原在白苧里,明末迁居今南湖区凤桥镇巢家园。巢家园是一自然村,至今村中犹有巢氏后裔。
巢鸣盛是明崇祯九年(1636)举人,明亡,为遗民,隐居故里,持节读书。朱彝尊《静志居诗话》称他:“孝廉肥遁深林,绝迹城市,时群盗四起, 鏐铁银镂之器,无得留者。于是绕屋种匏,小大凡十余种,长如鹤颈,纤若蜂腰,杯勺之外,室中所需器皿,莫非匏者,远迩争效之,槜李匏尊,不胫而走海内,孝廉作长歌咏焉。兹录其五言一律云:‘回也资瓢饮,悠然见古风。剖心香自发,刮垢力须攻。不识金银气,何知陶冶工。尼邱疏水意,乐亦在其中。’剖心刮垢,盖自喻也。”
这一节文字和诗,寓有深意,感情是很沉痛的。剖心刮垢,是对故国的无限寄思,对新朝的断然拒绝。
巢鸣盛的范匏,是用刻有花纹或文字的模子合在匏上,自然长成尊、彝、瓶、壶、碟等形状,然后制成各色精美器品,其中手工揩磨的功夫最深,这不单是手掌的脂泽能使葫芦起包浆、精润似古玉,它还有作者本人的文心情操所造就的精气神注贯于内。在巢鸣盛的生前,凤桥附近的石佛寺和尚也效仿种葫芦制匏器,虽然也称能手,但这些个和尚平常少念经,急功近利,自然谈不上摩挲之工,更因其粗鄙无文,万不能及巢器,只能贱卖,为当时人讥笑,所以朱彝尊要发出“物微奚足道,难得高人制”的感叹了。
巢鸣盛去世后,槜李匏尊的传承,在嘉兴先后有王应芳、周廉夫等人。王应芳字蟾采,光绪《嘉兴府志》卷五十三“秀水艺术”称他:“隐居种梅,善治匏器。”他经常对人说:“破匏为尊,太古制也”,因此自号太朴山人。看来山人既有闲情逸致种梅,他是不大会以治匏为活的,所制多半是供文房雅玩。另一位周廉夫,号五峰。明末清初嘉兴人,家住东郊,大概也是隐于乡的。周是书生,喜与名士交游,据说他手制的尊、槃、壶、杯、勺、烛擎、薰炉,置于书房,可以和琴书相映,一室生辉。求售者远自燕、赵、秦、楚、慕名而来,周氏也由此指匏尊为谋生之道。但终不减品质,是因为读书人本色所致。
大约在巢鸣盛、王应芳、周廉夫之后一百年,相距凤桥十余里的新篁镇,以张廷济为首,兴起了研讨绾结葫芦的风气,他们试验种植由西域僧携带来的长柄葫芦,力图把寻丈长的葫芦柄打绾成一个结。
张廷济(1768——1848),原名汝林,字顺安,又字作田,号叔未,一号说舟,又号海岳庵门下弟子,晚号眉寿老人。世居新篁镇。父张镇,字起也、芑也。监生。精医学。饶有资财,镇上善事,大都首倡。家有醇雅堂。张廷济于嘉庆三年(1798)考中解元,其子张庆荣道光二十六年(1846)亦中解元,世称“父子解元”。张廷济一生未做官,家居从事金石考据之学和艺术创作。他在镇上筑清仪阁,收藏钟鼎尊彝等青铜器知名海内。他善画精书法,草隶在当时属第一流,至今仍目为大家。张廷济的大半生在新篁度过,在他的影响下,镇上文风沛然。《竹里诗萃》收录数十家的诗作,多半是新篁的,有不少位诗人知名江南。道光十九年初春,七十二岁的张廷济在收藏的“绾结葫芦图册”上自书题记及诗各二,其题记二说:“壶长丈许,柄绾一结,前明中叶,止庵初建时,西域僧携留者。里中丈胡雄飞、孙君尚、沈毓嘉求长柄种,仿绾之,柄辄折。拔少时令柄软,绾而复种之,则又萎。启其蒂,出子植之,亦不遂。”
文中所说“止庵”在何地,不详。张廷济是嘉庆年间见到绾结葫芦,请人绘图作为清仪阁的藏品。张题记一说“壶入王氏对山阁,后归儿子邦梁”,揣摩文意,对山阁似不在新篁。但,不管怎么说,绾结葫芦引起了张廷济的浓厚兴趣,他和他的同志胡雄飞等人,孜孜以求地觅种培植,虽然终未成功,但也终不气馁。名士和乡绅沉湎于一种文化,而槜李匏尊之遗风犹见。
绾结葫芦是绾结与范制相结合的匏器,亦名如意葫芦。其柄(颈)长丈许可能是夸张,但颈长可以挽成如意结,应该是葫芦的异种。
上世纪三十年代,北京琉璃厂古玩铺极为罕见地出现绾结葫芦一具,上刻“乾隆赏玩”款识,价值不菲。
(王世襄《锦灰堆·说葫芦》引清代《广群芳谱》“葫芦打结法”一文:“长颈葫……如欲将长颈打结,待葫芦生成,趁嫩时将其根下土挖去一边却,轻擘开根头,挜入巴豆肉一粒在根里,仍将土掩其根,俟二三日,通根藤叶俱软敞欲死却,任意将葫芦结成或绦环等式,仍取去根中巴豆,照旧培浇,过数日,复鲜如故,俟老收之。”
王世襄先生说,此法于理可通,为张廷济所未见。但他本人未经试验,不知效果究竟如何,尚有待园艺家予以验证。)